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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芹没有催促,她的眼睛里流露出哀悯来。在下山之后,她已经见过了太多这样的事情。
  柳叶桃的师父死在了这场大劫之中,她和姐姐埋葬了师父,从此以后相依为命。她们并没有什么财物,两人都是孤儿,而收养了他们的师父,靠耍蛇卖艺为生。
  这不是一个能赚钱的行当,更何况在大劫之中,多少人还会有心思在大街上打赏卖艺人呢?
  两个人想要活下来,就需要找到一处落脚地,她们帮忙收敛埋葬了宅院主人的尸骸,在官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情况下,暂时寄身于此。
  师父不在了,我和姐姐俩相依为命。虽然很艰难,却也熬了过来。现在,原本一切都该越来越好的,可是可是
  在提到柳穿鱼时,柳叶桃的神情原本是带着些许依赖的,可是此时,这依赖已经变成了不安与畏怯。
  她突然就变了,先是开始冷待我、躲着我,看我眼神让我心里又慌又怕。我那个时候以为是我做错了什么,又或者是她嫌我累赘想要抛下我。但很快,她又突然看我看得很紧,我做什么她都要问一问。这个时候,她的眼神又变了,可还是让我很怕。柳叶桃咬住了嘴唇,整个人缩得更紧了,眼睛里似乎含着泪。
  虽然做了伪装,但一个人的眼睛是很难彻底掩饰住的。柳叶桃有一双很特别的眼睛:她的黑眼仁比普通人要大上一圈,虹膜颜色又比常人要浅上许多,在光下会呈现出茶色,这双眼在看着人的时候,会给人一种奇异的冷感,可又惑得人想要再靠近些、再看清些,就像她的声音一样。
  如果去掉脸上涂抹的姜黄、让刻意刮过的眉毛重新长出来,就能看出来,她实在是个极漂亮、极有魅力的姑娘。
  她不得不假扮成男人,在这样的世道里,一个无权无势的漂亮姑娘,也只有如此才能够让自己更安全些。
  再后来,她就要求我一定要点灯,只要没有太阳光,就必须要点着九盏灯。那些灯光那些灯光柳叶桃把自己紧紧蜷缩在阴影里,眼睛紧紧盯着从缝隙里钻进来的一线烛光,就像看见一条狰狞多脚的蜒蚰那般恐惧,我是不怕油灯的,也不怕蜡烛的。可是只要是按照她要求点的这九盏灯,我就会很怕,控制不住的那种怕,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她现在又不在这里,你又为什么一定要听她的话?白鸿突然问道。
  她会很生气。柳叶桃瑟缩了一下,她会知道的。不管她在哪里,哪怕我少点一盏,她都知道,然后就会很生气。
  好像只要是这些灯光照到的地方,无论发生了什么她都能知道。
  白鸿扬了扬眉。
  若真如柳叶桃所说,那她的姐姐恐怕已经并非普通人了。
  白鸿正要再细问,柳叶桃却突然冒出一句:天是不是快亮了?
  丁芹一怔,天地间阴气衰落,将至阳气生发的节点,的确是天将明的征兆,修行者并不难以此判断。窗外启明星高悬,这是凡人可以看见的征兆,再过不到半盏茶的时间,东方第一抹日光就将撒下。
  可柳叶桃是怎么知道的?她只是个普通人,在围得这样严实的环境里,也是看不见天空中的启明星的。
  丁芹点了点头:是快亮了。
  柳叶桃脸上露出欢欣与轻松的神情来。
  世人大多会为天亮而喜悦,这是因为人的身躯喜欢白日的温暖与光亮,夜晚的寒冷会消耗体力,夜晚的黑暗会蒙蔽视觉,这会带来危险。但柳叶桃的欢喜却并不是因为天亮,而是因为天亮之后,就可以熄灭那些灯烛了。
  她不畏惧白日,也不畏惧夜晚,但却畏惧那些灯烛,如同畏惧毒虫。
  一缕阳和之气孕育而生,东方天际照出第一抹日光。
  柳叶桃小小吸了一口气:可以熄灯了吗?
  丁芹道:我们来吧,你睡一会儿。
  看柳叶桃的这个精神状态,恐怕她这一宿都没有睡,纵使她能够自己点灯熄灯,但每一次的动作只怕都会令她非常煎熬。
  丁芹将屏风打开一扇,霎时漏进来大片灯光。这些温暖的光亮并没有落在柳叶桃身上,但她还是骤然绷得更紧了。
  在屏风外,一共点着九盏灯,蜡烛和油灯都有。那油就是最普通粗劣的菜籽油,很是浑浊,蜡烛也是最普通的虫蜡,并不是什么很特殊的材料。这九盏灯的排列的也并没有什么讲究,只是围了一圈,正好将中间柳叶桃自己围出来的那个小暗室笼住。
  丁芹一一熄灭了这些灯烛,柳叶桃这才真正放松下来,她对丁芹笑了笑,紧绷的精气神一泄,就撑不住困倦与疲乏了。
  你是怎么知道天快亮了的?丁芹忽然问道。
  柳叶桃愣了一下,她好像自己也没有注意到、没有思索过这个问题。她想了一想,答道:可能是感觉夜里没那么冷了?
  这是不对的。日出之前的温度只会不停的下降。
  但丁芹只是点了点头,并没有再追问,而是说道:好好睡一觉吧,我们就在隔壁。
  柳叶桃已经是再也撑不住,胡乱应了后就歪斜在榻上,不一会儿呼吸就变得清浅悠长。
  她并不是只有这一夜没睡,点九盏灯这件事,已经持续许久了。她已经有好多个夜晚没能合眼,但白天还有别的事情要做,她也不能整日睡觉。
  丁芹和白鸿悄悄走出房间。
  太阳还未露出地平线,只在东方先透出一线白光,虽然还并不强烈,但只此一线就将整个暗沉的夜空渲染成了迷蒙的灰蓝。
  丁芹面向东方,吸气沉缓悠长,将一缕阳和之气吞入腹中。她并没有沉在修行当中,等这最初的阳和之气散去之后,就停了下来。
  等回到自己的房间后,她就闭目祈祷起来,额上神印隐匿不显,却有清冽温和的力量在轻柔波动。在每日日出之时与日落之时向她所侍奉的神明祈祷,这是丁芹长久以来所养成的习惯,在下山之后也从未停歇过。她在祈祷中向神明诉说她每一日的见闻,将所历所感的一切喜乐美好的心念作为供养,并也通过神印,将下山后这一路上偶尔会收集到的七情送给神明。
  白鸿并不打扰她,等丁芹重新睁开眼睛后,才问道:你从那些灯中看出什么了吗?
  丁芹摇了摇头。
  我也没看出问题。白鸿坐在小几前,
  一手撑住下巴,柔软洁白的手指轮流敲打着腮帮,修长上挑的眼懒懒半闭,很有些无聊懒散的模样。
  她与丁芹一起出来也有一阵子了,虽然解决了九曲河沿岸那几个村落的问题,得以重获自由,但出来后的日子,却也并不那么轻松。大劫之中,一切都与千余年前不一样了。灵机混乱,她被压制得厉害,好在她是走古道妖修的,并不太依赖术法,不然可太让人暴躁了。
  那九盏灯烛她们都看过了,并没有任何值得注意的地方,就连油灯和烛台的形制都不是统一的,一看就是东拼西凑的,其中甚至还有一个就是在木板上钉了个钉子,用来固定住蜡烛充当烛台。
  可这小姑娘瞧着也不像在撒谎,我看她是真的吓得厉害。白鸿喃喃道,一双修长的凤眼眯得狭长。
  丁芹同样这么认为,柳叶桃并没有说谎。可一个正常人,是不会突然被几盏普通的灯火吓成这个样子的。她和白鸿都看过了,柳叶桃只是个普通人,身上并没有什么不妥之处。至于她能觉察的日夜交替这一点,或许只是神识比较敏锐。
  凡人不修神识,但不代表没有神识。有的人天生敏锐,在自身尚未能意识到的时候,深层的神识便已经觉察到一些常人难以注意的细微之处了。空气的变化、色彩的过渡、音乐的差别这些最细微的的变化,在人愚钝粗疏的表层意识还没有认知到的时候,他们深层的神识就已经捕捉到了这些信息,并将之与过往的经验整合成了一种朦胧的感觉,反馈给表层的意识,让他们感觉到某种结果。
  而这种基于五感的捕捉也只是神识认知当中最基础的部分,这已经足以让柳叶桃感觉到日夜的交替了。在此之上更纯澈细微的感知,则是对灵气变化的感知。
  便如同对天地间阴阳之气变化的感知,有修行的人哪怕待在暗无天日的石窟中,也可以通过天地间的阴阳之气变化从而分辨出四时八节。这种感知若是寻到粗疏层次,便可以凡人偶尔会遇到的凶煞之气来举例。在战场上杀过许多人的士兵,又或是狩猎血食的虎豹狼狮,普通人在面对这些身上沾染了许多凶煞血气的存在时,往往便会感受到畏惧。
  除此之外,还有更深入一层的感知因果命理。有关系极为亲密的两人,其中一人出事,另一人便会心慌意乱,这便是相应之例。因果命理纵使修行人也少有能看得通透的,普通人哪怕只能感觉到一点粗疏的因果,也是很好的了。
  事实上,个人因果命理与自己牵绊最深,也是自己最有感应。就像系在手腕上的细丝,别人去找还费眼力,而自己只要感觉哪里被牵扯到了,自然也就知道细丝牵在哪里、引向何方了。
  然而,世人多愚妄,常被贪嗔蒙眼,□□炽盛之时,纵使神识灵性警告不休,也往往会将之忽视,坚持自身所行,等到恶果现前的时候再去后悔,已经晚矣。
  柳叶桃本身就是个极为敏锐的姑娘,她会如此害怕那九盏灯,是不是因为感知到了什么?
  而要求她一定要点起这九盏灯的柳穿鱼,又是为了什么?
  还有那个明灯教丁芹仔细思索着,她确实从未听闻过这样一个名字。可凭借着九盏再普通不过的灯火,就能够让一个普通人知晓灯光照耀之处发生了什么,这种手段实在是奇诡非凡。
  从昨天来到这座宅院之后,一直到现在,除了柳叶桃自己的莫名恐惧,她和白鸿都没有看出任何问题。
  如果柳叶桃能够鼓起勇气再拒绝她姐姐一次,或者同意在夜间熄灭灯盏看一看的话,或许能够从变化中找出些线索来。只是,柳叶桃虽然生着那样一张极有独到气势的脸,她的性格却似乎太过畏怯绵软了一些。
  丁芹想得入神,不觉额上神印突然波动起来,眼前似乎突然升起了缥缈薄淡的白雾,像林间日出之时,将散未散、清凉柔软的山岚,她从其中感受到了熟悉的清冽纯澈,像回到了那个似乎永远安宁清净的山中老宅里。
  上神?
  她并没有见到漓池,但已经感觉有一道熟悉如日光般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白雾轻柔地波动了一下,她忽然看见了柳叶桃。她正疲倦地歪在床榻上,哪怕已经陷入了睡梦,但眉头还是结起的。
  世间因果,皆因七情妄动而生。神明的意志在雾中出现,你如今已经看过了许多七情,便也可以尝试看一看因果了。
  丁芹目中封印忽然一动,那是世间最厉害的工匠也设计不出的巧妙结构,旧的结构在几乎不可达成的角度旋转交错,线条转变成了新的符文。自内向外,封印层层变换、层层解开却又重新闭锁,直到最外一层转动变换之后,却没有闭合。
  丁芹再看向柳叶桃,她所见的一切就截然不同了。
  她看到了太过浓稠的雾,像一场太过厚重的雪,将一切都盖成茫茫大白。
  有什么在轻柔地牵引着她的目光,像先生握着孩童的手引她写字,于是她的目光穿过了那过于厚重的浓雾,她终于分辨出来,那并不是浓稠的雾气,也不是厚重的大雪,而是一根根细密的丝线,从有始以来,诞生、积累、牵扯,终于在这世间,形成了这一片浓厚的白。
  因果她喃喃道。
  她的目光追逐着柳叶桃身上的因果线看去,不由落到了其中一根丝弦之上,捕捉到一个旧日的画面。
  吵闹、繁华的街道,游人如织灯如昼,缠着头巾的男人在吹笛,笛声风情奇异古怪,却并不难听,而是别有一番味道。男人面前摆放着一个打开盖子的圆竹筐,筐中探出蛇的头颅与上半身,摇晃着身体追逐着笛音。
  这是一只很漂亮的蛇,头颅长而圆,看起来并不凶,眼睛也不是蛇类常见的那种狡诈阴冷的明黄色,它的眼睛的颜色要更暗一些,在光线不明显的时候已经几近于黑色了。而它的身体,则是纯粹的黑色,每一片鳞片都干净整齐,在阳光下反射出些许蓝紫色的光。
  而当它随着笛音舞动的时候,这光彩就更加绚丽地流动起来。
  围观的人们越来越多,在每一次蛇身随着笛音剧烈扭动的时候叫好。在笛音滑过一个悠长的转调之后,蛇突然伏低了身体,它从竹筐中爬出来,鳞片反射出艳丽的冷光,在地面上蜿蜒成一条流动曲折的黑色的河。
  吹笛人仍然自顾自地吹着笛,甚至连眼睛也自在地闭了起来,笛声舒缓,蛇也在地面上悠悠然地爬行了一圈。围观的人都被惊得稍稍往后退了几步,但那蛇并不靠近人群,对人们一副全然不感兴趣的模样。蛇就这样转了一圈,重新爬到了场地后方,那里有一处被幔帐围起来的小隔间。
  在蛇爬到隔间前的时候,一只纤白柔软的手忽然从缝隙中伸出,向下探到地面上。蛇吐了吐芯子,顺着这只手掌爬了上去。但无论它怎样向上爬,却总是露在幔帐外面的。
  它向上爬得越多,那只手臂从幔帐中伸出的就越多,最后露出整只洁白柔软的手臂,和披着艳红纱衣的肩头。
  所有人都被这一只美丽的手臂、与攀在上面的蛇所吸引住了。
  蛇又攀上这只纤弱的肩膀,幔帐
  中就走出一个少女,她□□的足踏着鼓点走出来,脚底与手心涂成红色,脚腕与手腕上戴着铃铛,她的身体随着笛音舞动,铃铛也就随着笛音响动。
  这实在是个漂亮极了的姑娘,她的眼睛大而明亮,颜色要比常人更浅一些,像琥珀色的醇酒;她的头发乌黑柔软,闪烁的光彩并不比蛇鳞上的光彩要黯淡;她的皮肤光洁白皙,在阳光下几乎要发出像上好的绸缎那样的柔光;她的嘴唇是鲜红的,比她身上的纱衣还要鲜艳,嘴角勾着一个柔软的笑,可那笑又像攀在她身上的蛇一样让人觉得既美又冷。
  艳红的纱衣、洁白的皮肤、黑色的蛇,同样的柔软,同样的舞动着,这艳丽柔软的色彩就这样装进了每一个人的眼睛里,没有人能不被这场景吸引。
  于是等到笛声落下,少女踏住最后一个舞步,让闪着光彩的蛇攀在她洁白柔软的手臂上停驻时,鼓掌叫好的声音响成一片。
  柳叶桃,她那张有着奇异魅力的脸,最适合不过的,正是现在这样的神情与姿态。
  在人们叫好的时候,有一个人放下了手中的鼓,拿着一个盆子,围着场边向人们收取赏钱。
  这也是一个年轻的姑娘,但她长得并不漂亮,在柳叶桃的映衬下,甚至显得十分普通,以至于竟一直没有人注意到,在这场表演中,除了吹笛的耍蛇人和与蛇共舞的少女外,还有着另一个敲鼓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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