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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等热闹非凡的景象。
  敬奉神明的冀地、坚韧争胜的冀地、生机勃勃的冀地。
  夜色临了,灯火却将城池照得更加繁盛。凡有能力的,都在极力将街道照得更明亮、装点得更美丽。
  神明的车辇只会走在最好的街道上。
  繁盛的灯火是夺目的,没有人在意灯火外不起眼的阴暗角落。
  鼓乐笙箫起,圆月顶天,神庙门开,神像已坐上了车辇,高阔朱轮一动。
  神将出庙。
  铮。
  一声琴鸣忽起,所有的繁华热闹似乎都在琴声中远去。
  东街尽头,一架楼阁般的大车兀地出现,车身暗青,轿帘暗红,没有车辕,六条铁链连接在阁底,六个青面獠牙高大如象的大鬼肩背铁链,牵着大车向城池中央前行。
  重重鬼影自大车左右浮现,簇拥它缓缓前行。
  夜风拂动轿帘,露出其中端坐的鬼王。
  郗沉岸一抬眼,幽冷的目正对上神庙中将出未出的神车。
  西街尽头,忽然起了阴冷幽暗的雾,雾气中幽蓝的鬼火冥冥闪动,影影绰绰照出一座漆黑的大棺。
  四个瘦高惨白的纸人抬棺,脸上分别用青红蓝白画着喜怒哀乐。
  一道道鬼影从地下浮出,跟随在大棺左右而行。
  棺盖未合,一只残缺的骨手搭在棺材边,从里面撑起一具残痕遍布的骸骨,像坐在椅子上那样坐在了棺盖上,膝盖以下被写着惨白大奠字的棺材头挡住。
  南街尽头,阴暗角落飞起无数暗青色的光点,在此汇聚成一个巨大的暗青狼影,与街道中央一只骨骼嶙峋撑起皮肤的独眼病狼同行。
  狼影上的幽光如同活物,照得一切生灵面色发青,落下无数诡异妖影,伴随在高大伶仃的病狼身边一同前行。
  北街尽头,所有的景象似乎都晃动了一下,接着就变得模糊不清,仿佛存放太久的褪色老画,又像蒙了一层灰尘老旧不堪。
  一个拄拐的老人慢吞吞走向城池中央,走到哪里,模糊就扩散到哪里,街面房屋琉璃砖瓦皆蒙尘褪色,连灯火仿佛都洇了水。
  无底鬼王、死苦之骨、病苦之狼、老苦之人自四方街上向城中高大庄严的神庙逼近。
  他们行到哪里,街上的灯火就暗到哪里,行人或僵在原地不能一动、或懵懵懂懂无法觉察变化、或失去意识昏迷在原地,包括那少数几个修士,虽能看得见这惊变,施展出来的一切手段却都像幻影一样没有效果,只在眼瞳中倒映出惊骇的残影。
  四方皆暗,最后只剩下神庙中灯火辉煌。
  那即将出行的神辇被堵在庙中,泥胎木塑的混元一气归真大神主神像上,宝珠镶嵌的双目上,似乎又重新睁开了一双神采崭然的眼睛。
  第171章
  幽微冷寂当中,神庙鼓声忽然再起,笙箫奏起祭神的乐,炉香烟气袅袅上升,结成朵朵青云,神庙的油灯当中,飘出盏盏灯花,在空中开成美丽的莲灯。
  庙中之前被吓得战战兢兢的凡人,见此异象,一个个心安神定,向着神车跪下祈祷。
  祈敬混元一气归真大神主、祈敬黄泉摆渡者、祈敬虚实梦幻洞真之主、祈敬
  消灭鬼怪,消灭鬼怪!让一切恢复正常!
  他们的祈念化作淡青烟气,汇聚到朱轮神车上,神像被衬得愈发高邈威严,面容在烟气里模糊,唯有一双目锐利透光,祈念中的凶煞自神像目中凝聚,化作一道利光,骤然斩出,直劈向对面的暗青鬼车!
  锋芒未至,锐意先起。
  鬼架前浩荡弥漫的鬼气被破开一线,左右二分。
  郗沉岸端坐车中,抬臂一指,铁索倏然穿出,荡开暗红车帘,与利光在半空碰撞到一起,空气中震荡开一圈波纹。
  刃光寸寸破碎,铁链倒飞回车中。郗沉岸一抬手接住了铁链,他捻了捻上面崩碎的口子,轻啧一声:
  众生愿
  神道修士多用香火之力,生怕被香火中的众生心念侵扰,迷了自己的神智,炼化之前,需百般洗炼,涤去其中繁杂的欲情。到了冀地这里,却正相反了,这些繁杂心念正可为之所用。这是浑沌的道。
  众生愿。众生心念。
  说白了,不过是凡尘众生的贪嗔执妄而已,求利好,求宣泄。
  然而这些除了迷神本无他用的虚幻心念,到了浑沌手中,却拥有了可怕的伟力。
  在盏盏灯花与神圣祭乐当中,以香花与彩绸装饰的神车自发而动,除了主位神像的神车,其他几辆神车各自迎向了西南北向的老病死苦。
  西面的神车中走出一个手持金杯的神像,从杯中倾出无尽香花,破开阴雾,淹向大黑棺。
  棺旁鬼影吹打着冥乐,死苦之骨坐在棺木上,裂痕遍布的骨节敲了敲棺盖,在咔咔轻响当中,晦暗的死意骤然浓烈,靠近的飞花皆枯黄凋零,无声坠地。
  南面的神车中走出一个乘坐吊睛白额大虎、身绕飞仙无数的神像,伸手一指,大虎与飞仙便压向弥漫了整条街的幽光。
  皮骨支棱的瞎眼病狼咧了咧嘴,每一道飞舞的青色幽影当中都隐隐显出一个或生脓包、或有溃烂,现种种病苦相的可怖身影。巨大的狼影与病狼同步,悍然扑来!
  北面的神车中走出一个戴蝴蝶面具的神像,盈盈彩光飞舞,抵住了模糊褪色的街道变化。
  拄拐的老人停在神庙前,在彩饰的车带着神圣威严的压迫力向他驶来时,颤巍巍地抬起头,发出一声苍老的叹息。陈旧的灰尘像大雪一样落下。
  三面异象升起,郗沉岸目中燃起幽戾的鬼火。
  他所面对的,是最棘手的,浑沌化名的神像。这座神像还端坐在神车当中,在发出那一道目中利光之后,还没有动弹。
  郗沉岸如一道幽影倏忽穿出鬼车,向着浑沌化身的神像直击而去。
  那只是一座神像而已。
  神车之前,郗沉岸身影突兀出现,他停在那里,猛然抬头。
  神庙中淡青的香火升到天空,汇成遮天的云。
  星月皆暗,阴阳之间,第三种力量倏然降世。
  整个冀地乃至部分大殷旧地上,皆升起了淡青烟气,将大地笼罩在烟气当中,回应浑沌的力量。
  在此共鸣当中,冀地诸多神庙的枢纽之城里,暗下去的灯火渐明,城中被定住的凡人身上似乎也要升起淡青烟气。
  在愈发激昂的鼓乐当中,漫天青云如同天倾一般压来!围困神庙的诸多妖鬼,被这威势沉沉一压,竟动弹不得。
  众生愿,愿灭鬼怪,维护旧道!
  车中神像似笑非笑,双目崭然。
  这是浑沌在人世间的根基,根基不毁,这些神像就不灭。冀地的庙宇与神像,勾连成了一座大阵。
  但这里是大天地,不是他的小世界。
  这里的众生,可以轮回往他处,此生迷妄于冀地,前尘却未必仍不知苦。
  铮
  原本幽涩的琴音忽泠然而起,像一声冷嗤,震散漫天青云。
  被强压低头的诸鬼在这琴音中抬起头来。
  两腮凹陷的老人、残腿缺臂的劳役、枯瘦僵木的女子、模样古怪的孩童、伤痕累累的妖兽他们跟在他身后,执念里回荡着死去的怨煞:供神、建庙、献仙、试道、斗兽
  生时不知自己为何而生,死亦不知自己为何而死,浑浑噩噩,身在苦海,不知其苦,反向更深的苦海里跋涉,以为抱薪可以救火。指望倾家荡产地供奉神庙能够脱离苦难、指望如痴如狂地敬奉神仙能够成为高人。以贪嗔为念,以愚痴为心,不知苦从何来,不知不平何在。
  今日既知不平,怨煞便生!
  郗沉岸一跃而起,缠身铁索张开巨大的罗网,携百千怨鬼,骤然网向神庙!
  百鬼聚集,为的是斩向高高在上的仙神!
  不管他认不认同女须的道,至少她有一点是对的。
  鬼物因不平的怨煞而生。
  生前如微草尘埃无力相报,死后有怨煞深重,百鬼夜行,当以此,报尽漫天神与仙!
  怨煞滔天的鬼魂吞没了庄严神圣的庙宇。
  咔。
  先是一声裂响,接着连成一片。这座大阵的枢纽神庙生出越来越多的裂痕,最终在铁索之中,轰然破碎。
  神庙的鼓声笙箫、炉香的烟气青云,灯火结成的美丽金花皆飘忽消散。
  三座或持金杯、或驭猛虎、或戴蝶面的神像,皆僵在了原地,随即破碎成原本的泥胎木塑。
  幽微的琴音在冰凉的夜风里盘绕,浑沌的神像在琴音里失去了光彩。
  郗沉岸立在坍塌的神庙上空,垂头看着诸多怨鬼吞噬着神庙。
  鬼类是世间最绝望无助、最悲哀苦痛的众生,在这因果毁断无有公道的世界,自己闯出的一条,苦极的路。
  几道幽暗细影无声无息袭向郗沉岸。
  叮。铁索横拦,一根牛毛细针被挡在铁链上。剩下几根还没来得及撞到铁索,就落了灰似的停在半空,又无力地坠落下去,落到一只苍老的手中。
  丧魂针。
  郗沉岸目光下移,几个修士正惊骇地看着他。
  拄着木杖的老苦咳了几声。其中一个修士面色惨白,肉眼可见地苍老下去,天人五衰忽然临身,惊恐地呢喃着不可能。
  之前他们与神庙对上,气息震荡间倒被这几个修士挣脱了控制。
  天地大劫,不会单单放过冀地。只不过这里是浑沌的地盘,亦被他的道扭曲。这里的天人五衰,只降临在修为低弱的修士身上。冀地的修行者,对人上人的道理,可谓刻骨铭心。
  郗沉岸目光幽寒,掌中甩出一枚黑令:早晚要轮到你们,既然你们心急,那便现在开始吧。
  判!
  墨色荡,勾勒一生因果,竟无一个墨色重敛入身,皆化作了种种狱所景象。
  这是什么鬼东西?!这些修士只来得及留下最后一声惊呼,就消失在了狱所当中。
  冀地众生,不知其苦,亦不知其罪。
  永无春的雪原上,还在下着永不停歇的大雪。但太阳落了,白的天地便成了黑。
  大玄的手停在琴面上,按停了琴弦的尾音。一道墨色横在他指尖,像是琴弦割出的伤口。
  浑沌降临在神像上的力量有点多,难为他怎么说服的白帝,从定中给他开这一隙。
  大玄捻过指上的墨痕,天地间的风雪声忽然一静,陷入纯然死寂。
  他想要诸天神与浑沌相争,浑沌想用他转移诸天神的注意力,诸天神自然也想要浑沌来对付他。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
  可浑沌想要与诸天神合作,却不止是为了这个。
  道之缺天神之道亦有缺。
  浑沌亦可以撕开天神之道的缺来获得力量,他不去做,只是因为担心诸天神的反噬。
  贪欲无时无刻不再噬咬着他,每一分受损都在催逼他去攥取力量。
  大玄在等。
  等浑沌的欲求与不安,亲手撕裂平衡。
  一滴墨色从指尖的伤口滴落,风雪呼啸。
  到那时,他将落下最后的子,定下天地的终局!
  第172章
  冀地的人习惯了过去的规矩,冀地的修士习惯了认定的真理。
  浑沌如此、天神亦如此。
  这世间的人,不都是在行着自己认定的正确之道吗?
  众生奔忙,天神亦奔忙。
  滴答。
  世间荡开墨色的涟漪。
  日升月落,星移斗转,俯瞰大地碌碌众生,人亦如蚁。
  肋骨支棱的瘦驴蹄子顶在泥水里奋力拉车,药铺里的病人无钱寻医只胡乱抓些便宜的甘草艾叶之类指望能起点效,戴孝的君王看着奏报紧抿嘴唇,庙宇中的神明早已在香火缭绕里窥见了凡人与自己皆有无可奈何,山野中的恶妖一面渴望血食一面厌恶追捕,阴气缠身的鬼类一直在受怨煞折磨,颦眉掐算的修士在忧虑自己的前路目不能视的少女在大地上流浪,突然抬起头,她好像听到了一点墨滴落的声音。
  没有人知道丁芹在大青山首看见了什么,她安静地离开,独自走出了大青山。
  但她其实并没有从大青山首看见什么特别的东西。
  与丁芹在梦境当中那次登大青山不太一样,现实的大青山不会因个人的心境而转,它只是坚实、沉默地立在那里。
  这一次,她好像也没有从中思索出什么道来,没有恍然大悟、没有震撼落泪。
  丁芹登上了峰顶,天高地阔,日光照彻之下,她看到广袤的凡世,就像每一个站在山顶的人都能够看到的那样。
  她也许做了一场无用功。大青山首的确是神明的人间圣所,但神明已经离弃了它。就像太阳星仍在升落,但掌管它的神明已弃之不顾。
  丁芹不信玄鸟告诉她的话,但神明的确已经不一样了。
  她坐在峰顶,心却不可思议地平静下来。她忘掉了疲惫不堪、忘掉了尖锐的山岩、忘掉了松滑的泥土、忘掉了纠缠的藤木、忘掉了所有的焦灼不安,她就这么静静坐了一刻,然后就下了山。
  丁芹在这劫气弥漫的尘世间流浪,她看到了众生的苦。
  这些苦,在她曾经和白鸿一起游历的时候就已经看过,在她还不是神使的时候也曾经历过。但她现在再看,不再懵懂、无人相伴、脱离庇护,再看这一切,又是不一样的。就像目盲之后的世界,也是不一样的。
  在大劫发生之前,难道就不苦了吗?牲畜仍然神智混蒙,穷苦仍然困扰百姓,君王同样有其忧虑,人神妖鬼,无不有其苦处。
  世界没有变,变的是她。
  或许,神明也没有变。
  她为了寻找上神而登上了大青山顶,但在登上之后却并没有得到她所希冀的那一丝联系。于是她又下了山,没有方向,循着自己的心去走走停停。一个目盲的孤女,在这样的世间也必然会遇到危险和麻烦,丁芹只能靠着自己脱险,不会再有谁来看顾着她。
  她不知道上神的目光是否落在她身上,她也没有指望过上神的庇护。上神是不会出手的,这是她在做决定之前就知晓的,上神不想露面,他只要出手,就会暴露行迹。
  离开大青山寻找上神,是她的选择,不是上神的选择。
  世人也会认为他们是被抛弃的,高高在上的神明不曾垂怜过众生。
  可若真如此,高行于天的太阳星,又为何会熄灭?
  红尘陌陌、劫气滚滚,丁芹在太阳星的照耀下行走,在夜色里捧灯,她随着自己的心去选择,在这漫无目的流浪中,竟一点一点靠近了冀地。
  冀地的变化很大。这里是浑沌的后花园,在过去的数千年里都只信仰浑沌的化身,而不知有神庭。
  在拔除了枢纽神庙之后,冀地的其他神庙已在极短的时间内被清理了个干净,但这并不足以斩断浑沌在此的根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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