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活著还为了什麽，然後他恍惚中记得了这里，这里，他唯一可以安眠的地方。</p>
微风吹著竹林，带来草叶的清香，有鸟在林中清脆地吟唱，他可以回到他无忧无虑的童年，除了饥饿，没有任何的悲伤，就好像这纷纷扰扰繁繁复复的一切，从来都没有发生过。</p>
他在梦里，见到他编给山神的那只枯黄草叶的竹螳螂，睁著小石子做的大黑眼睛，神气活现地高举著大刀。</p>
然後他见到螳螂背後如水般轻薄顺滑的袍子，大山的神灵坐在他身边叹息著，倾身将他揽进怀里。</p>
那样温暖而久违的怀抱……十年了，就像是在昨天。</p>
山神摸著他凹陷的眼角，面上满是疼色，「傻瓜。」他温和地叹息说，「傻瓜。」然後将他的脸按进自己冰冷的胸口。</p>
大河在他怀里颤抖著，这些年来的静默沉稳，跟著他高大的身躯一起陡然间倒塌。</p>
他缩成无助而惶然的一小团，颤抖著抱住山神的腰，泪水从他乾瘪的眼眶里滑出来，在那场血染的灾难之後，他第一次哭了出来，嘶哑地放声大哭。</p>
「哇呜啊啊啊啊死了她们都死了呜啊啊啊呜呜啊」</p>
他哭得沙哑而破碎，刺耳难听，那样尖锐的痛苦。</p>
山神紧紧抱著他，听著无尽痛楚的哭喊声从自己的胸口传来，他难以抑制的剧痛隔著薄薄的袍子，震盪著神灵死去了数百年的心脏，山神低下头将脸贴在大河的发顶叹息著，觉得自己都要落下泪来。</p>
「傻瓜，」大山的神灵说著，声音轻微地颤抖，他是那样的为他疼痛，「傻瓜，别哭了，她们希望你替她们活著，她们希望你好好地活著……」</p>
他轻轻捧起大河哭得泪眼模糊的脸，冰凉的指尖拭去著他的泪痕。</p>
「别哭了，别哭了……」他俯下头轻吻他的额头，声音轻柔而颤抖，像是从远方传来，又像是在耳边，「回来吧……不要再离开，不要再去到痛苦里去……你是山的孩子，这里才是你的家……回来，回来我身边……」</p>
……</p>
大河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没入了山侧，山间小路上亮起了路灯，而负责打扫的清洁工是村子里的邹大妈使劲地摇晃他的胳膊，「哎！这不是大河嘛！起来！起来！别在这里睡，会感冒的！」</p>
他昏沉而茫然地坐起，呆了一下，才意识到去抹擦脸上的泪水，然而脸颊乾涩，哪里摸得出半点哭泣的痕迹。</p>
他茫然四顾，芍药花在路灯的阴影里开成黑乎乎的一片，哪里见得山神的影子。</p>
「大河，你什麽时候回来的？身体好些没有？」</p>
邹大妈天天在村子里东家长西家短，早就知道大河家的变故，此刻便有意关心关心他，谁料这小夥子呆呆傻傻，也不知道是不是听不懂她说什麽，光是四下张望，然後一脸呆滞惶然地摇晃著坐起，一瘸一拐地自顾自走下山去。</p>
邹大妈看著他乾瘦的背影叹口气。这孩子从小就死了妈、死了爸、死了爷，眼看著生活好起来了，娶了老婆有了小孩，一眨眼全家又死光了，也不知是不是真像村民们传的那样，是天生的扫把星。</p>
「作孽哟！」她叹息著重新挥起扫把，扫走大石头旁边游人丢下的一个饮料纸盒。</p>
大河安葬了妻儿与岳母，辞了工作回到村子。他用那笔抚恤款还清了先前女儿手术欠下的债务，剩馀的都给他三舅治病。</p>
村长替他写了个申请，经批准之後，大河在山神庙旁边摆起一个小摊，除了卖饮料，也卖竹编的各种小玩意。</p>
平常卖的是蛐蛐、螳螂与蝴蝶，其他的小动物要贵一些。有些游人在山下长住几天，还可以在他那里按自己的要求订做，两三天之内可以拿到一只活灵活现的小兔子，或者一辆小车，或者精致小巧的袖珍山神庙。</p>
他仍住在秀秀家的祖屋里，占了一间小小的客房睡觉，其他的东西分毫不动，就好像他只是暂时借住，不是这家的主人。</p>
他每天早上煮两个红薯两个鸡蛋，早早地来到山神庙前，摆好摊子，坐在大石头上，摆一个红薯一个鸡蛋在身旁，然後就低头默默吃自己那份，吃完了，就盘著腿坐在石头上开始编竹子。编到第三只蛐蛐的时候，第一批游人差不多就爬上山了。</p>
中午他吃早上来之前蒸好的馒头配肉乾，有时候也炒一两个小菜带来，照例是要分山神一份的。</p>
下午等游人都走了，他便收好摊子，去大石头上睡上一会儿。那块石头像有著奇特的魔力，他只有在那里才能安眠。</p>
微风轻轻吹拂他的发鬓，而他在梦中睁开眼，就能看见翠绿袍子的神灵坐在他身边，黝黑的长发垂下来搭在他脸颊上，微微笑著看他。</p>
他第一次在梦境里痛哭流涕的时候并未看清，乃至第二次梦见山神，大大地吃了一惊山神半张脸仍是旧时那般清俊，另外半张脸，却满是烧焦後的痕迹，焦黑的皮肤上腐肉横生，原本眉角的位置甚至隐约可见隆起的白骨，看著都不似人脸，只有那只眼睛，仍是温和深邃的黑。</p>
「怕吗？」山神笑著问他。</p>
他竭力摇著头，然後泪水就从他眼里淌出来，他捧著山神的脸，撩起对方遮掩的长发，再细细地看上一遍，二十六岁的青年再次哭得泣不成声。</p>
「是那个时候遭雷劈的？」他哽咽著问，怕对方疼一样轻轻地摸著山神凹凸不平的脸侧。</p>
山神笑著没说话，光是两臂环著他的肩，揉他的发。</p>
十年了，纵然他是一根筋的笨脑壳，有些道理也该想明白了，他哭著继续道：「……是你救了我，你不该救我是不是？你遭老天罚了？你是不是不可以见我，还会遭罚是不是？」</p>
山神没反驳，也没说什麽，光是揉著他脑袋，温和地唤他：「傻瓜。」</p>
他哽咽著没再说话，泪眼模糊地凑上前去，他突然轻轻地，顺著自己的指尖吻上山神凹陷的脸颊。</p>
微风吹著竹林，带来草叶的清香，有鸟在林中清脆地吟唱，他可以回到他无忧无虑的童年，除了饥饿，没有任何的悲伤，就好像这纷纷扰扰繁繁复复的一切，从来都没有发生过。</p>
他在梦里，见到他编给山神的那只枯黄草叶的竹螳螂，睁著小石子做的大黑眼睛，神气活现地高举著大刀。</p>
然後他见到螳螂背後如水般轻薄顺滑的袍子，大山的神灵坐在他身边叹息著，倾身将他揽进怀里。</p>
那样温暖而久违的怀抱……十年了，就像是在昨天。</p>
山神摸著他凹陷的眼角，面上满是疼色，「傻瓜。」他温和地叹息说，「傻瓜。」然後将他的脸按进自己冰冷的胸口。</p>
大河在他怀里颤抖著，这些年来的静默沉稳，跟著他高大的身躯一起陡然间倒塌。</p>
他缩成无助而惶然的一小团，颤抖著抱住山神的腰，泪水从他乾瘪的眼眶里滑出来，在那场血染的灾难之後，他第一次哭了出来，嘶哑地放声大哭。</p>
「哇呜啊啊啊啊死了她们都死了呜啊啊啊呜呜啊」</p>
他哭得沙哑而破碎，刺耳难听，那样尖锐的痛苦。</p>
山神紧紧抱著他，听著无尽痛楚的哭喊声从自己的胸口传来，他难以抑制的剧痛隔著薄薄的袍子，震盪著神灵死去了数百年的心脏，山神低下头将脸贴在大河的发顶叹息著，觉得自己都要落下泪来。</p>
「傻瓜，」大山的神灵说著，声音轻微地颤抖，他是那样的为他疼痛，「傻瓜，别哭了，她们希望你替她们活著，她们希望你好好地活著……」</p>
他轻轻捧起大河哭得泪眼模糊的脸，冰凉的指尖拭去著他的泪痕。</p>
「别哭了，别哭了……」他俯下头轻吻他的额头，声音轻柔而颤抖，像是从远方传来，又像是在耳边，「回来吧……不要再离开，不要再去到痛苦里去……你是山的孩子，这里才是你的家……回来，回来我身边……」</p>
……</p>
大河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没入了山侧，山间小路上亮起了路灯，而负责打扫的清洁工是村子里的邹大妈使劲地摇晃他的胳膊，「哎！这不是大河嘛！起来！起来！别在这里睡，会感冒的！」</p>
他昏沉而茫然地坐起，呆了一下，才意识到去抹擦脸上的泪水，然而脸颊乾涩，哪里摸得出半点哭泣的痕迹。</p>
他茫然四顾，芍药花在路灯的阴影里开成黑乎乎的一片，哪里见得山神的影子。</p>
「大河，你什麽时候回来的？身体好些没有？」</p>
邹大妈天天在村子里东家长西家短，早就知道大河家的变故，此刻便有意关心关心他，谁料这小夥子呆呆傻傻，也不知道是不是听不懂她说什麽，光是四下张望，然後一脸呆滞惶然地摇晃著坐起，一瘸一拐地自顾自走下山去。</p>
邹大妈看著他乾瘦的背影叹口气。这孩子从小就死了妈、死了爸、死了爷，眼看著生活好起来了，娶了老婆有了小孩，一眨眼全家又死光了，也不知是不是真像村民们传的那样，是天生的扫把星。</p>
「作孽哟！」她叹息著重新挥起扫把，扫走大石头旁边游人丢下的一个饮料纸盒。</p>
大河安葬了妻儿与岳母，辞了工作回到村子。他用那笔抚恤款还清了先前女儿手术欠下的债务，剩馀的都给他三舅治病。</p>
村长替他写了个申请，经批准之後，大河在山神庙旁边摆起一个小摊，除了卖饮料，也卖竹编的各种小玩意。</p>
平常卖的是蛐蛐、螳螂与蝴蝶，其他的小动物要贵一些。有些游人在山下长住几天，还可以在他那里按自己的要求订做，两三天之内可以拿到一只活灵活现的小兔子，或者一辆小车，或者精致小巧的袖珍山神庙。</p>
他仍住在秀秀家的祖屋里，占了一间小小的客房睡觉，其他的东西分毫不动，就好像他只是暂时借住，不是这家的主人。</p>
他每天早上煮两个红薯两个鸡蛋，早早地来到山神庙前，摆好摊子，坐在大石头上，摆一个红薯一个鸡蛋在身旁，然後就低头默默吃自己那份，吃完了，就盘著腿坐在石头上开始编竹子。编到第三只蛐蛐的时候，第一批游人差不多就爬上山了。</p>
中午他吃早上来之前蒸好的馒头配肉乾，有时候也炒一两个小菜带来，照例是要分山神一份的。</p>
下午等游人都走了，他便收好摊子，去大石头上睡上一会儿。那块石头像有著奇特的魔力，他只有在那里才能安眠。</p>
微风轻轻吹拂他的发鬓，而他在梦中睁开眼，就能看见翠绿袍子的神灵坐在他身边，黝黑的长发垂下来搭在他脸颊上，微微笑著看他。</p>
他第一次在梦境里痛哭流涕的时候并未看清，乃至第二次梦见山神，大大地吃了一惊山神半张脸仍是旧时那般清俊，另外半张脸，却满是烧焦後的痕迹，焦黑的皮肤上腐肉横生，原本眉角的位置甚至隐约可见隆起的白骨，看著都不似人脸，只有那只眼睛，仍是温和深邃的黑。</p>
「怕吗？」山神笑著问他。</p>
他竭力摇著头，然後泪水就从他眼里淌出来，他捧著山神的脸，撩起对方遮掩的长发，再细细地看上一遍，二十六岁的青年再次哭得泣不成声。</p>
「是那个时候遭雷劈的？」他哽咽著问，怕对方疼一样轻轻地摸著山神凹凸不平的脸侧。</p>
山神笑著没说话，光是两臂环著他的肩，揉他的发。</p>
十年了，纵然他是一根筋的笨脑壳，有些道理也该想明白了，他哭著继续道：「……是你救了我，你不该救我是不是？你遭老天罚了？你是不是不可以见我，还会遭罚是不是？」</p>
山神没反驳，也没说什麽，光是揉著他脑袋，温和地唤他：「傻瓜。」</p>
他哽咽著没再说话，泪眼模糊地凑上前去，他突然轻轻地，顺著自己的指尖吻上山神凹陷的脸颊。</p>